孙少平提着那几斤苹果,急行在夜晚凉飕飕的秋风中。额头上冒着热汗,他不时撩起布衫襟子揩一把。快进家属区的路段两旁,挤满了卖小吃的摊贩,油烟蒸气混合着飘满街头,吆喝声此起彼伏。 那些刚上井的单身矿工正围坐在脏乎乎的小桌旁,吃着喝着,挥舞着胳膊在猜拳喝令。 家属区相对来说是宁静的。一幢幢四层楼房排列得错落有致;从那些亮着灯火的窗口传出中央电视台播音员赵忠祥浑厚的声音——新闻联播已近尾声,时间约摸快到七点半了。他找到了八号楼。他从四单元黑暗的楼道里拾级而上。他神经绷得象拉满的弓弦。由于没吃饭,上楼时两腿很绵软。 黑暗中,他竟然在二楼的水泥台阶上绊倒了。肋骨间被狠狠撞击了一下,疼得他几乎要喊出声来。他顾不了什么,挣扎着爬起来,用衣服揩了揩苹果上的灰土。 现在,他立在三楼右边的门口了——这就是那位女大夫的家。他的心脏再一次狂跳起来。他立在这门口,停留了片刻,等待急促的呼吸趋于平缓。此刻,他口干舌燥,心情万分沉重。人啊,在这个世界上要活下去有多么艰难!他终于轻轻叩响了门板。 好一阵功夫,门才打开一条缝,从里面探出来半个脑袋——正是女大夫! “你找谁?”她板起脸问。 她当然不会认出他是谁。 “我……我就找你。”少平拘谨地回答,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充满谦卑。 “什么事?” “我……”他一时不知该怎说。 “有事等明天上班到医院来找!” 女大夫说着,就准备关门了。 少平一急,便把手插在门缝里,使这扇即将关闭的门不得不停下来,“我有点事,想和你说一下!”他哀求说。 女大夫有点生气。不过,她只好把他放进屋来。 他跟着她进了边上的一间房子。另一间房子传来一个男人和小女孩的说话声,大概是大夫的丈夫和孩子——他们正在看电视。 “什么事?”女大夫直截了当问。从她的脸上神色看,显然对这种打扰烦透顶了。 孙少平立在地上,手里难堪地提着那几斤苹果,说:“就是我的血压问题……”“血压怎?” “这几颗苹果给你的娃娃放下……”少平先不再说血压,把那几斤苹果放在了茶几上。 “你这是干什么!有啥事你说!你坐……”女大夫态度仍然生硬,但比刚才稍有缓和。 孙少平看出,不是这几颗苹果起了作用,而是因为他那一副可怜相,才使得女大夫不得不勉强请他坐下。 女大夫说着,自己已经坐在了藤椅里。 好,你坐下就好,这说明你准备听我说下去了! 少平没有坐。他在灯光下看见,他刚才跌了那一跤,也忘了拍一拍,浑身沾满灰土。他怎能坐进大夫家干净的沙发里呢? 他就这样立在地上,开口说:“我叫孙少平,是刚从黄原新招来的工人,复查身体时,本来我血压不高,但由于心情紧张,高压上了一百六十五。这是你为我量的……”“噢……”女大夫似乎有所记忆。“当然,你说的这种情况是有的。正因为这样,我们才对血压不合格的人,还要进行第二次复查……”“那可是最后一次复查了!”少平叫道。 “是最后一次了。”女大夫平静地说。 “如果还不合格呢?” “当然要退回原地!” “不!我不回去!”少平冲动地大声叫起来,眼里已经旋转着泪水。 这时,女大夫的丈夫在门口探进头看了看,生气地白了少平一眼,然后把门“啪”地带住了。 女大夫本人现在只是带着惊讶的神色望着他。她说不出什么来。她显然被他这一声哈姆雷特式的悲怆的喊叫所震慑。少平自己也知道失礼了,赶忙轻声说:“对不起……”他用手掌揩去额头的汗水,又把手上的汗水揩在胸前的衣襟上。他哀求说:“大夫,你一定要帮助我,不要把我打发回去。我知道,我的命运就掌握在你的手里。你将决定我的生活道路,决定我的一生。这是千真万确的!” “你原来是干什么的?”女大夫突然问。 “揽工……在黄原揽了好长时间的工。” “上过学没有?” “上过。高中毕业,在农村教过书。” “当过教师?” “嗯。” “那你……” “大夫,我一时难以说清我的一切。我家几辈子都是农民。我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。煤矿虽然苦一些,但我不怕这地方苦。我多么希望能在这里劳动。听说有的人下几回井就跑了。我不会,大夫。你要知道,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。你要相信,我的血压一点都不高,说不定是你的血压计出了毛箔…”“血压计怎会出毛病呢!”女大夫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。 这一丝笑意对少平来说,就象阴霾的天空突然出现了太阳的光芒! “你说的我都知道了。你回去。明天复查时,你不要紧张……”“万一再紧张呢?” 女大夫这次完全被他的话逗笑了。她从藤椅里站起来,在茶几上提起那几斤苹果,一边往他手里递,一边说:“你把东西带走。明早复查前一小时,你试着喝点醋……”孙少平一怔。 他猛地转过身,没有接苹果,急速地走出了房子。他不愿让大夫看见他夺眶而出的泪水。他在心里说:“好人,谢谢你!”m.MMCZx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