晴朗之夜,又是春末夏初的好时节,偶尔一两只流萤飞起,晃动在河岸荻草之上。荻草随风而倒伏,如一蓬灰绒绒的波浪,其下便是闪光蜿蜒的流水。 奴良组的百鬼夜行正行在路上。 此时,奴良组正是盛极之时,天下无人敢撄其锋芒!率领这支百鬼夜行队伍的人,一身质地与正规军区别的银黑两色军装——这是官府为安抚妖怪势力所做的让步——腰侧配一长一短两把刀。 短刀名为弥弥切丸,只斩妖怪;长刀名为月回,可退世间诸邪。 “二代目,关西已经是我们的天下,什么时候考虑上洛(去东京)一事?”黑田坊笑问道,他们跟随二代目,无往不胜,自然希望奴良组能更进一层。 “不急,还不是时候。”半妖闭着右眼,有些懒怠,他宽大的军装斗篷被夜风撩起一些,与桥下荻草流萤一同浮荡。 “更应该关心的难道不是二代目的感情问题吗?”首无在旁边插了一句嘴,“就算……已经二百多年了……” 毛倡妓捅了他一下,示意他不要再说。 果然,一提到这个,半妖就轻轻垂下眼眸。他感到此时掠过身边的不只是风,还有几百年的时光。半妖寿命悠长,却并非永无止境,他的一生又有多少个二百年? 或许也不需要等待多少个二百年,只要到了伊月的时代,他亲自去东京找过了,那时就会彻底死心了吧。 而他又不想令自己的干部担心,于是淡淡露出一个笑来。 “现在没有那种打算,再等个二百年吧。” 他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,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倒在其他更强大的妖怪手下。他能够理解一些干部的想法,他们希望他就算没有伴侣,也该有个后代,奴良组才能一直存续下去。可他并不愿意,他不愿去害一个可能永远得不到他爱的好女人,像此时这般,沐浴在明月之光下,对他而言便已经是相伴了。 “二代目,前面那个是……”走在前方的小妖怪突然发出声音。这些小妖怪很活跃,踩得木桥嗒嗒作响,他们跑到前面又跑回来,向奴良鲤伴汇报他所看到的。 “二代目!前面有个人类的幼崽!” 后面的话就不用他们再说了,因为奴良鲤伴自己看到了。他身边的干部们觉得很可疑,想拿出武器,被他一手止住。 百鬼夜行停止行进,望着他们的总大将仓皇向前一步。 昔年长长的五条大桥之上,弁庆遇到了他的义经公,披白纱吹横笛,踏月而来。此刻他也在这条长桥之上,苍天月色下荻草浮荡,一两只流萤翩跹过那个孩子的衣角。 孩子坐在木桥栏杆上,手里抓这几张花牌,膝上横放一叠。听到人来,他侧过头,身体一歪之下,膝上花牌失去平衡,向桥下散落而去! 半妖动了,他踩着栏杆一跃下桥,斗篷一卷就将散落的牌裹住,接着跃回桥面上,沉默着将那些花牌倒回孩子怀里。小孩子睁着一双微蓝的黑眸看他,下意识拢住一堆凌乱的牌。 “你……”听出自己的声音不对,奴良鲤伴停下来调整,他沉下声线,尽量让自己的措辞再温和不过。 “不要坐在这里。”他的声音有些微哑。 “我担心你掉下去。” 第100章月回还(六) 是刺客吗?九成以上是的。 不知何时被人窥破内心一角的影像,连累伊月的形象被利用……奴良鲤伴感到抱歉,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看着眼前这个年幼的“伊月”,露出怅惘而释然的神情。 一只幼小的手贴上他的脸颊,小孩子不抓花牌了,而是轻轻摸摸他的脸。从脸侧一直到眼下,柔软的指腹轻轻抚摸着。 “……”小孩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声音,“……” 他的眸光有一点超越了年纪的清淡哀怜,在月色和荻草中显得寂寞极了。奴良鲤伴那一瞬间觉得他就是伊月,可很快又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天真。 敌人是狡猾的,刺客竟能凭着一点影像,就将伊月的神情模仿得如此相似。 理智一点,他应该戳破对方,杜绝一切近身的危险,但是…… 小孩子向他笑了,是那种歪一点点头的笑,毫无阴霾的样子。他不说话,或者是没听过影像中的声音而不敢说话,可对与奴良鲤伴而言,这个笑已经足够他奋不顾身的跳下去。陷阱中究竟是刀剑林立还是荆棘横生,这一刻都不在他脑海之中。 “二代目!很可疑啊!”首无试图阻止,“不能带他回去!这一看就是……” 奴良鲤伴已经抱起了那个孩子,他等着一把刺向心脏的匕首,但是出乎意料的,什么都没有。小孩子很温顺的靠在他颈窝里,长而卷的睫毛偶尔会触及他脖颈处的皮肤。睫毛的眨动慢慢从均匀变得迟缓,终于彻底垂落下去——他睡着了。 在敌人老窝里周旋这么久,大佬也挺累,他现在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会儿。 “二代……”M.mMCZX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