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他过来的车夫刚行至巷口,安裕容高声招呼,疾步追赶。车夫听见声音,才把车停稳,人已经喘着气跳上车座:“南门前街泰升茶馆。”抬起腕子看表,“双倍车钱,六点之前必须到!” 车夫听得车钱翻倍,迈开两条腿风一般跑起来。时已入冬,为了省力,车座上还未架起雨雪篷顶,速度一加快,冷风便跟夹着刀片似的从脸上划过去。安裕容心里又着急又兴奋,热辣辣一股劲儿在胸怀里冲撞,竟丝毫未觉出冷来。心里只顾着后悔,午后被杜召棠缠住,以致没能早些赶到报社,接到颜幼卿这封信。 信中说,今日是进入总统府后第一个轮休日,过午即在南门前街泰升茶馆相候。但因为目前新进者都统一住在卫兵营,晚七点必须归队,故最迟只能等到六点。 眼下已是四点三刻。京师不似海津,电车线路多且方便。而小汽车价格奇贵不说,还须电话预约。如此一来,只能依靠这辆两条腿拉着跑的人力车。 安裕容与颜幼卿联络,一直通过徐文约中转。他不敢贸然叫对方往西城新居去,自己又时常在外奔波不定,因此让颜幼卿进京后一旦得空,便捎个信到《时闻尽览》京师分部。算来两人已是三个半月没见上面,总统府规矩森严,新兵外出想必十分不易,若错过今天,再相见不定要等到几时。 安裕容不由得愈发埋怨杜召棠,若非他啰嗦半天,浪费工夫,何至于这般仓促狼狈。 原来自从做成公使大人的生意,杜大公子雄心勃发,突发奇想,觉得论洋人,还是海津多过京师,但论藏在各家府里的古董,京师可比海津强去千百倍,不如在海津租界开家店面,把自己知道的那些个王公贵族想要出手的东西卖到海津去。这主意听起来好得很,然而海津租界那是容易进去的么?根据共治委员会的规定,为保证区域内环境安宁优美,严格限制店铺比例,仅有的几处店面连洋人都分不过来,哪里轮得到夏人。最多不过是如广源商行那般,开在上河湾圣帕瑞思路。可惜圣帕瑞思路上早已被各大洋行及海津本地数得上号的商行占据,就是有人肯出让店面,那价钱——安裕容给杜召棠报了个数,杜公子听得直咋舌,半晌没顾上回话。 然而杜大公子既然能成为杜府半个当家人,自有其锲而不舍之钻营精神。海津开店眼下做不到,又琢磨着把自家现有的一家药铺改做古董生意。安裕容费了许多口舌,才劝服他放弃这个想法。在安裕容看来,京师古董一行水深得很,真正挂牌开店,等于以同行身份跟浸淫此道多年的大大小小无数老板争利,杜召棠便是再厉害,又如何斗得过其间那些老谋深算的老狐狸?而对于洋买主们而言,与本地古董商打交道,怎比得上朋友介绍可靠?安裕容相信如威廉姆斯这等爱好华夏艺术品的外国人,一定没少送冤枉钱给古董商。杜公子既要与自己合作,最大的优势与最难得的资源,难道不是来自洋人朋友的友谊与信任么?生把友谊变成交易,岂非本末倒置,得不偿失? 杜召棠毕竟是聪明人,不过一时迷了眼昏了头,听安裕容如此细致解说,终于拜服,两人又商量许久,定下了长久合作的策略。 卖古董,行内有句话,叫做“三年不开张,开张吃三年”。实情未必如此夸张,却也道出几分真相。安裕容与杜召棠刚两千大洋卖给公使大人一套鼻烟壶,总不好一个月之内再弄出上千大洋的东西上门兜售。 安裕容第一笔生意拿到二百五十元佣金,买宅子花了二百,添置各种零碎杂物花去十来块,最后还以每月三块大洋的价钱请了个钟点帮工。倒不是他改不了奢侈习惯——三块钱的帮工,整个京师地界,除了西城杂役所这片地方,再没有第二处。海津下河湾做钟点的老妈子,也要五六块大洋一个月呢——主要还是为了方便省事。自己整天在外跑,顾不上家里。等幼卿总统府的事稳定下来,不论什么时候回去,总得有口热的吃喝,有个干净舒适的床铺歇息。 西城杂役所出身的帮工,便宜是一方面,更重要的是可靠。因为世世代代替皇家做事(尽管做的不过是扛死人,运夜香这类最低等的杂事),这里的人家极其谨慎本分守规矩。皇帝说是早已逊位,毕竟还在禁宫里头住着。杂役所绝大部分人虽然丢了活计,失去了收入,却仍保留着自祖辈传承而来的行事做派,不肯轻易放下身段,去干偷鸡摸狗勾当,或者出卖皮肉的生意。 计算着手头剩下多少银元,安裕容心想,还得再兼点儿别的活,应付日常开销才好。是从公使大人那边接点儿翻译的活呢,还是把那异域见闻录给徐兄重新写起来? 一心琢磨着这些琐事,才能忍住不停低头看表的动作,忍住不开口催促已经气喘如牛的车夫。 终于抵达泰升茶馆门口,安裕容将早已备好的车钱一把m.mMczX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