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穆久跟在太子身边,自然识得江家三姑娘,也大约能猜到,这其中必有侯府倾倒、流落教坊、心神大恸的缘故。 然而殿下定不满意仅是这般的答复。殿下对江姑娘的用心,李穆这些年,看得比谁都真切。 眼下,就算宅邸内侍奉的人并无错处,也少不得要被迁怒,何况他们瞧着可并不无辜。姑娘这一日内的吃穿用度,自然都要过问一遍。 李穆并不拿正眼瞧红萼,依旧懒声问:“先说说,姑娘今日都用了哪些膳食?” 红萼的面色一刹变得煞白,浑身都似冻住了般。良久,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,支支吾吾,试图将膳食混在一起浑水摸鱼。 “回公公,姑娘今日用了水晶肴肉,腊味合蒸,豕炙,羊臂臑,芙蓉豆腐,槐叶冷淘,乌鸡汤,肝炙,元宝肉……” 李穆并不催促,等着她磕磕绊绊将一溜菜名报完。乍一听并无问题,然而李穆是何等的精明,不紧不慢问道:“这其中,怎么没有朝食的式样?” 第7章 罚 脊杖 天,真是冷。重檐下的冰棱,透明坚硬,凌凌映着一点月光,如寒刃飞悬。红萼的唇,几度哆嗦。 “是……是因姑娘醒得迟,起身时已巳时过半,姑娘说不必用朝食了。”她犹存几分侥幸。 跪在一旁,知道当时情形的几个婢女,都暗暗一惊,红萼竟当着李公公的面扯谎。 然而终究没人出声戳破。即便道出实情,到底只是小错。众人都看出了太子对这位姑娘的重视,却仍觉得,这点小错,或许只小惩大诫一番。 李公公一走,她们还需在红萼手底下做事,为此得罪红萼,不值当。 青萝欲抬头,却被身边的婢女按了按手。青萝不解地看过去,对方轻轻摇一摇头。 李穆却神情一肃,收起问话时的懒漫姿态,正身而坐,斥道:“主子起得迟了,便由着主子饿伤脾胃,这便是你为婢的道理?” 半夜里的风,萧索肆虐,抽到面上,力道如劲鞭,红萼的脸隐隐作疼。她低下了头,唯唯应诺:“公公教训的是,奴婢一时疏忽,已知错了。” 李穆上身缓缓后倚,靠上黄花梨木灯挂椅的靠背,恢复了那股子慵散的语调:“先打二十个板子。” 红萼如罹雷殛,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。二十个板子,虽不致死致残,却足以痛去人小半条性命。她的错处不过微末,怎至于此? 她抬起头,欲辩解求恕,甫一开口,未及发出半个音节,嘴里已被塞了一大团抹布,带着古怪的酸臭,堵了个严严实实。紧接着就被架着胳膊,似潮面袋子般拖下去。 李穆却又懒声发话:“不必拖下去,就在这儿。要狠狠打。”他声调平平,仿若等闲,底下跪着的,从管事到仆妇,却都打了个寒战。 行杖亦有讲究。轻者伤及皮肉,重者动及筋骨。而所谓“狠狠打”,便是既要皮开肉绽,又要伤筋动骨,不必留手。 冷月惨白,正堂歇山顶的垂脊上,脊兽森然高踞,映月落寒影。庭院里,只闻木杖击打于皮肉,声与声间隔着恰好的分寸,一下一下,落在众人心头。 直至股间血肉模糊,几欲昏厥,却偏偏在这凛风中始终抽离不去最后一线清醒,生生熬着。 满院子的人,噤若寒蝉。李穆的意思,便是太子的意思。今夜之后,谁还敢对那位有半分轻慢? 人群里,一个婢女试探着,渐渐直起了上身,欲呈一言。红萼平素做派,不尽得人心,她积压了许久的不满。 李穆原本在有节律的击打声中昏昏半阖了眼,察觉动静,抬眼向她望来。 “红萼姐……”婢女咬了下舌头,将“姐姐”二字咽回,起初嗫嗫如蚊讷,后面渐渐高声。 “红萼不止疏忽之过,还,还在背后对姑娘出言不逊。她因听闻姑娘出自平康坊,便说……说姑娘‘脏了归澜院的床榻’,还说……” 她未说完,便见李穆骇然变了面色,从椅上霍地站起身来,朝院门处疾疾迎了几步,叩道:“参见殿下。” 从东宫来的侍从、宫人,齐齐跪地叩拜。原就跪着的众人,闻声更是满面畏怯,纷纷以膝支地转身,不敢抬头,朝着院门处伏地稽首。 裴策一身玄色衣袍,挺拔修长的身姿几乎融进夜色里,整个人亦是冬夜般的寒冽。清俊玉面,在月色下,如淬了一层薄霜。 M.MmCZX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