姑娘的披风已经下了,先被挡在披风底下没有拢起的长发,此时全松松地落在她肩头。她将脑袋往阿慈处又凑近了些,一并映入面前的铜镜里,用那哭红的眼端详了阿慈许久,又轻轻叹道:“嫂嫂生得真是好。我小时住在南方,见过那些吴侬美人,也是柔媚似水、温婉可人了,却竟没有一个似嫂嫂这般天人之姿,足以倾城的……” 阿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,就只有默默听着,又想到还未好生谢过她今夜留下自己,便提了一声:“小姑……” “唤我思妤便是。”思妤直起身子,又接过一旁丫鬟递来的竹篦,细细地替阿慈梳开发上的小结。 阿慈的九翟冠业已取下了,摆在妆台的一旁,冠上钿璎折碎了烛火的光,粼粼地映在她的脸上。她轻轻道一声:“好,思妤。” 阿慈道:“你我如今已是一家人了,我亦不瞒你,我这一日确是心力交瘁,难受极也累极了。虽说你若不来,我便是强撑着,也要往灵堂上去守一夜的,但到底这渐要入冬的一夜过去,身子也着实是受不住。你顾念我身体,又怕我一人孤枕,邀我来与你同住,我心中实是感动之至。这份情谊,且不知还要如何来还。” 思妤听罢,手中的竹篦顿了一顿,渐渐放下了,又叹道:“嫂嫂何须与我这样见外,说些什么还不还的话。嫂嫂乃是王兄心尖儿上的人,便也是我的亲嫂嫂,王兄走得这样仓促,一句话也未留下,可我知他心中定然是最放心不下你的。我代王兄照顾嫂嫂,亦是我心甘情愿的事。嫂嫂切莫再说什么还恩的话了,教人听着生分,也伤心……” 思妤一面道,一面那双眼也渐渐低垂,鼻尖抽了两声,竟是又要落下泪来。 阿慈见着,一时更添心酸不已,也回身拉过小姑的手:“好思妤,是我的不是,这话你便当没听过,往后我再不提了。” 思妤默默点点头,又别过脸,伸了只拇指将眼角的泪撇去,抬眼道:“嫂嫂的发还未梳完,我再替嫂嫂梳一梳。” “好……” 阿慈重又回身坐下,任思妤一下一下,梳着她的头。 她也不知为何,明明晓得自己如今嫁进了王府,深宅大院,人心难免叵测,故而时刻叮嘱自己谨言慎行,小心为上的,却偏偏会对这样一位表姑娘,卸下防备,生出天然的亲近之感来。 她想,许是还在家中待嫁时,听闻这位表姑娘的身世凄凉,心中觉她命途也是坎坷可怜,自打那时起,就已在她心中生出许多同命相怜的感叹了。及至今日一见,又觉她举止虽然有些冒失,但天性未泯,心地淳良,便更愿意与她走得近些。 阿慈想,她自幼失了父母,同自己一样寄人篱下地长大,那瞧人眼色过日子的滋味,无论是身在市井还是身在高门,都应当是一样难受的。 但她到底是长成了,自己这么些年来,也长成了。 阿慈念及此处,不经意又微微叹了一声。 她较之思妤虚长几岁,两个人年岁相近,命途亦是相仿的——思妤幼年失恃失怙,阿慈也是。 阿慈的母亲生她之时因胎位不正,以致难产,是以阿慈甫一出生,生母便撒手人寰了。父亲家中以卖酒为生,独自一人拉扯了阿慈三年,又在媒人介绍之下,娶了一位王氏续弦。 彼时阿慈尚不足四岁,虽还懵懵懂懂的,却也已经晓得辨人眼色了,是以她总是很乖,在父亲的眼里懂事又听话。 那样的日子,本也平平淡淡。 继母在她五岁时又给家中添了一位弟弟,父亲很是高兴,为他讨名“念昌”。阿慈见他高兴,心中亦是欢欢喜喜的,见父亲忙着照料继母与弟弟,也会搬一张矮凳,站在板凳上踮着脚尖学打酒,好替忙不过来的父亲分担一些。 只是,阿慈心想,也许自己生来就是一道拿黄连熬出来的命罢。 阿慈十岁那一年,京中时疫横行,父亲也不幸染上了。 她犹记得父亲走那一日,几个拿白帕子蒙面的人来家中抬走了父亲的尸身,继母将哭得浑身发颤,要抱住父亲一起走的阿慈锁进了柴房。阿慈透过柴房门上那稀稀拉拉的木头缝隙,看见继母用巾帕掩住口鼻,皱着眉嫌恶地将父亲所有的衣被丢到院子里,付之一炬。 阿慈也记得,继母放她出柴房时,蹲下身子,拿帕子细细擦干净了她脸上的泪痕,摸着她的脑袋,哽咽道:“阿慈最是懂事的,你爹爹走了,咱们母子三人总不能坐吃等死不是。可你瞧昌儿还那样小,娘实在也是腾不出身来……娘知道这些年你帮着爹爹照顾酒坊生意,多少也是懂得一些,你看自明日起,你在前头卖酒,娘来管账,拉扯着弟弟,咱们三人相依为命,可好?” 阿慈忆到此处,心中又勾起沉沉一声叹息来。 m.MMCZX.CoM